“不好呢!”跑堂的——一位三十多岁,每说一句话,必笑一下的,小矮个儿——皱了皱眉,又赶快的笑了一下。“简直的不好作生意!不预备调货吧,怕有吃主儿来;预备吧,碰巧了,就一天没有一个吃主儿!”他又笑了一下,笑得很惨。
“干这杯!”冠先生先让瑞丰的酒,而后才又安慰跑堂的:“生意就快好起来了!”
“是吗?”这回,跑堂的一连笑了两下。可是,刚笑完,他就又觉出来笑得太幼稚了一些。“保定也丢了,生意还能……”
“我哪回吃饭没给钱?你怎么这样不信我的话呢?”冠先生假装儿皱上眉,和跑堂的逗着玩。“我告诉你,越丢多了地方,才越好作生意!一朝天子一朝臣;就怕一个地方一个天子,到处是天子,乱打一锅粥,那才没办法!你明白我的意思?”
跑堂的不敢得罪照顾主儿,可也不便十分得罪自己的良心,他没置可否的笑了下,赶紧出去端菜。
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,人们会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,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。瑞丰,在吃过几杯竹叶青之后,把一切烦恼都忘掉,而觉得世界像刚吐蕊的花那样美好。在今天早半天,不论是在学校里,还是在天安门前,假若有人对他说两句真话,他或者能明白过来一点,而多少的要收起去一些无聊。不幸,他又遇见了冠晓荷,与冠晓荷的竹叶青和精美的四川菜。只要他的口腹得到满足,他就能把灵魂当五分钱卖出去。他忘了蓝东阳的可恶,天安门前的可怕,和他几乎要想起来的日本人的狠毒,而只觉得那浅黄的竹叶青酒在浑身荡漾,像春暖花开时候的溪水似的。白斩鸡的油挂在他的薄嘴唇上,使他感到上下唇都厚起来,有了力量。他觉得生命真正可爱,而所以可爱者就是因为肉美酒香。只要有人给他酒肉,他以为,他就应当诚心的感激。现在,这顿饭是冠先生给他的,他就该完全同意饭主子所说的。他的小干脸上红润起来,小干脑袋里被酒力催的嗡嗡的轻响,小眼睛里含着颗小泪珠——他感激冠先生!